時間|2024.03.16[六] 15:00-16:00
地點|誠品生活松菸3F書店Forum
引言人|張啟豐(臺灣戲曲藝術節策展人)
對談人|羅毓嘉(新生代詩人、作家)、白斐嵐(劇場文字工作者)、趙雪君(戲曲編劇)、蕭揚玲(臺灣豫劇團旦行演員)
紀錄整理|徐凱嘉
圖說:左起為張啟豐、白斐嵐、羅毓嘉、蕭揚玲、趙雪君。
2024臺灣戲曲藝術節以【非.常.愛】為策展主題,匯集11檔好戲訴說愛的物語。當戲曲遇上文學,且看不同媒介在改編與轉譯中如何描繪「愛」,首場「愛情的輪廓」講座開跑,白斐嵐、羅毓嘉、蕭揚玲、趙雪君等不同領域創作者齊聚一堂,聊聊臺灣戲曲藝術節的《狐仙~無盡之愛》、《相看儼然》、《劈棺驚夢》,也對談他們眼中的「愛」。
時間的魔術
白斐嵐分享自己閱讀《少年Pi的奇幻漂流》原著小說與觀看電影改編的不同經驗:電影強調冒險故事的跌宕起伏,但小說卻對人物關係有更多著墨。歷經好幾個禮拜閱讀小說,好像也參與了少年Pi跟老虎Richard Parker一同經歷千辛萬苦的革命情感。最後看著Richard Parker沒說再見,頭也不回就走了,更令人感到惆悵。少年Pi的名字,其實代表了除不盡的無理數「圓周率π」,意指少年與老虎之間沒有結局(沒有「closure」)、始終懸而未決的關係。故事所傳遞的這層訊息,是要直到自己真正花時間閱讀小說、與故事人物朝夕相處之後,才真正深刻感受。
白斐嵐說:「這令我常常思考為什麼影集或小說裡的愛情故事往往比電影或劇場更深刻?我覺得這是一種日常的累積,需要長時間的相處。我的好友──編劇詹傑有句很有道理的話,他分享寫影集劇本跟寫電影劇本的差別:『電影是一夜情,影集是老公。』影集是夜夜相處,具有生活感;電影是脫離現實時間,進到電影院裡才有聯繫。因著不同媒材的時間感,我思考劇場或電影探討情感會有什麼不一樣的表現方式?《相看儼然》雖是劇作,兩三個小時內在劇場演完,但對我來說它既非一夜情,也非老公。我更覺得這就像是少年Pi和Richard Parker的故事。如果要用很不浪漫的方式說(請雪君老師原諒我),這就是兩個相愛的人不能在一起的故事而已,很簡單也很常見。儘管老生常談,雪君老師卻將時間軸拉長,藉由跨越數百年前世今生的糾葛,讓觀眾覺得這不只是短暫的遺憾,產生更為強烈的惆悵感。
「在劇場裡談情感,常需要玩弄一點時間的魔術。跳脫現實時間之外,我們在劇場感受到的是虛構的時間。藉由時間的跳躍──不管是前世今生或不同角色、年代、空間彼此穿插,各種時間軸使『時間』更有趣複雜,觀眾進劇場也是帶著自身記憶、經歷去投射回應臺上角色之間的關係,這是以劇場探討時間感,令我感到特別有趣的一點。另一個有趣的點在於時間不只存在於演出當下,時間也推著時代前進,所以當我們用現在的眼光看傳統戲曲時,特別是我身為女性,常會覺得故事情節多有不能認同之處。身為觀眾,我們總期待能將自我投射至臺上的角色,但傳統戲曲文本裡的兩性與家庭關係,甚或各式人際關係,對女性角色的刻劃都有一定的規則,比如女性必須服務更大一群人,可能會因而有所犧牲,不過現在許多傳統戲曲也持續努力為女性賦予另外一種角色的深度。」
詩裡愛與關係的流轉
擅長談愛的詩人羅毓嘉順著「電影是一夜情,影集是老公」切入:那詩是什麼?他說:「詩其實是不關你的事。不論西方的古典戲劇、現代劇場或傳統戲曲,詩常被當作角色獨白,是很重要的工具。既然是獨白,必然將角色經歷過的時間跟空間凝縮,讓它成為動機,將戲的動力繼續往下帶。要去交代為什麼我接下來要做這件事?為什麼我要殺死一個人?為什麼我要去糾纏他?內心動力的獨白感正是詩擅長之處。它既跟自己有關,又彷彿跟旁人無關,詩人不管你在幹嘛,反正我就是要說我想說的話。」
羅毓嘉談起自己寫詩的初心是因為單戀,他指出,「愛」是古今中外詩人創作的共通母題,愛分不同階段,有「愛不到」、不成氣候的愛;有「正在愛」,關係仍處於不穩定的動態中,內心充滿粉紅泡泡,又冒出對方某天不再愛的恐懼。人生在世不順之事十有八九,戀愛是在平穩的生活中去質疑自己能否如此快樂,擔憂廝守數十年,最終仍有人要先死。因此最膾炙人口的詩往往是「愛到很慘,最後還是失去了」的失戀詩。羅毓嘉總結:「那些內心細小的糾葛跟矛盾,其實都不關對方的事。」而詩人將這些感覺都化為詩作。
羅毓嘉接著分享三首不同愛的階段的詩,〈髮旋〉寫於他跟男友剛在一起時,靈感來自有兩個髮旋的牡羊座男友,傳統咸認雙髮旋跟牡羊座都脾氣壞。羅毓嘉認為「關係」是在相處中不斷嘗試認識對方。朗誦情詩,自然難免放閃:「作為詩人,我覺得男友是很理性的人。他說:『你寫那些沒人看的鬼東西。』但其實他都讀完了。後來我在寫作過程中,慢慢把關係變得又近又遠,將自己從中抽離出來再去談。」
羅毓嘉認為寫詩是將自己抽離去整理情感的過程,在創作中試著用文字逼近那些當下無以名狀的感受、那些文字寫不出來的東西。他佩服劇作家,「他們要客觀調度各式各樣的角色,讓每個人的動機都符合他們內在的邏輯;而詩人常掉進自己的小世界,一直往自己身體裡、生活裡挖,不小心就太像在看自己的肚臍眼。」
羅毓嘉與男友早於數年前邁入穩定關係,他也考慮求婚,將男友「騙到手」,但對方一直抗拒。他想問:「你到底想怎樣?因為你比我有錢,怕我分你的財產嗎?」因此誕生了〈婚前協議〉,他試著在詩裡統整兩人生活中碰到的磨難與困難、接受與妥協。羅毓嘉哈哈笑道:「寫完後,體悟到妥協是因為愛,我們就進入下一步,變成好像沒結婚也無所謂,這樣想會不會很天真?但我還是覺得要跟他結婚啦,anyway,臺灣同婚都已經通過這麼久了,然後現在還未婚,真是氣死我了。」
關係締結15年,羅毓嘉突然開始思索不管再怎麼愛,也會有人先死。「因為男友年紀比我大,理論上他應該比我早死,但他說:『你酒喝很多,又抽菸,應該比我早死。』反正我們倆每天都以咒對方比自己先死為一種情趣,然後爭吵誰要幫誰推輪椅。」羅毓嘉重新審視愛與關係的本質,在近期創作出新作〈春日〉,探究「愛的消失」──如果摯愛之人離世,愛是否仍舊存在?「詩將每個人的人生化作時間跟空間的交會點,將這份感覺傳遞給另外一個人,也許讀者在其中讀到自身生命的片刻,而所有故事都能在某首詩裡得到安放。」
〈春日〉
黃昏降臨而天色層層地淡了
語言滿是窟窿,打著砂礫或者
鹽或什麼靈魂的結晶
徒勞地在你我之間運遞著……
「愛是什麼?」或許
或許是邊給手中的食物拍照邊推門離去
或許是老人遛狗揚起了輕塵
多年後翻開了通訊錄
卻不認得
其中任何一個名字
「你愛我嗎?」黃昏晚去而夜色
沉默地擁抱了,此刻的語言滿是光線
照亮了你我無法直視的雙眼的季節
在沒有哀慰之語的房間
我看著世界是一雙玻璃高跟鞋
削薄了靈魂
把自己穿了進去
「你愛他嗎?」並沒有一個早晨如此開始
開始得叫人猝不及防
語言如此潮濕
生滿了霉斑而我們並沒有人去碰觸
或許,也並不需要
當新的春天來臨了
徒勞依舊是你我一切努力的總和
沒有人請太陽別再升起了對吧
沒有人讓海洋停止波浪對吧
也沒有人
要我將你放下
白斐嵐問:「你跟你男友如果有人先走,你會希望對方找到新的對象嗎?」現場觀眾倒吸一口氣。
羅毓嘉答:「如果他找得到的話。」
白斐嵐追問:「那你會祝福他嗎?」
羅毓嘉說:「反正我都已經死了。」
白斐嵐道:「如果你只是靈魂出竅,跟他說,我祝福你可以找新對象,結果你發現他真的找了新對象,你會有什麼反應?」
羅毓嘉笑道:「我可能在靈界寫詩吧。」大家哄堂大笑。
白斐嵐也笑:「臺灣戲曲藝術節《劈棺驚夢》就是一模一樣的情境,我懷疑你潛意識……」
圖說:臺灣豫劇團《劈棺驚夢》
《劈棺驚夢》改編明朝馮夢龍的短篇小說,即戲曲常搬演的「莊子試妻」。白斐嵐直呼原著裡的莊子十分無聊,不想老婆改嫁就直說,還扭扭捏捏地試探。但臺灣豫劇團《劈棺驚夢》選擇有趣的切入點,探討人如何面對內心的慾望與恐懼,也許真心祝福對方,但親眼見到一切,心裡又過不去。
《劈棺驚夢》由臺灣豫劇團當家旦角蕭揚玲主演,她分享自己飾演莊妻「田姐」的心路歷程。傳統戲曲的女性多半三從四德,被拋棄只能默默上吊或自裁,而蕭揚玲兒時邂逅的一齣戲改變了她的想法,那是魏明倫的川劇《潘金蓮》,顛覆以往潘金蓮的負面女性形象,以另類視角探討女性心理,近年傳統戲曲界以及臺灣豫劇團都不斷朝女性自覺的方向前進。
《大劈棺》對旦行演員是齣天花板的戲,《劈棺驚夢》20年前由蕭揚玲的師傅「豫劇皇后」王海玲主演,當時劇名是《田姐與莊周》,為傳統的舞臺表演;蕭揚玲後來也演了聲音劇場《試妻!弒妻!》,在黑盒子以現代劇場形式呈現。《劈棺驚夢》特邀國光劇團一等演員盛鑑合作,將激盪出不一樣的表演方式,戲裡文辭優美,蕭揚玲現場示範演唱:「夫修道,妻捧茶。清靜無為,淡泊人家。謹守綱常順人事,閒來倚門數暮鴉。」美妙嗓音令在場觀眾激動不已、掌聲如雷。
圖說:國光劇團《狐仙~無盡之愛》 圖說:一心戲劇團《相看儼然》
戲曲的心靈結構
據趙雪君觀察,詩跟戲劇的創作者在心靈結構上相差最大,除了莎士比亞,少有能兼顧二者。以《劈棺驚夢》為例,故事以田姐的心理狀態為主,莊周只是在旁推波助瀾。戲劇通常需要人跟人之間產生互動,《劈棺驚夢》卻特殊展現了詩的精神,外界一點點東西就能讓詩人創作。趙雪君也笑言自己無法像羅毓嘉一樣想著男朋友寫情詩,「好震撼哦,因為我完全無法想著我老公寫劇本,也沒辦法想著老公劈棺!」
本屆臺灣戲曲藝術節有兩齣戲由趙雪君編劇:國光劇團《狐仙~無盡之愛》與一心戲劇團《相看儼然》。趙雪君說,兩齣戲有個重要的共同主題「輪迴」,輪迴作為一個古老的題材不易寫出新意,多半是戀人輪迴後再成戀人,完成前世沒有結果的戀情。《狐仙~無盡之愛》的輪迴十分特別,第一世是戀人,第二世變母女,因為趙雪君想描寫人跟人之間不會永遠只有一種關係,就如同人生中,我們與戀人不可能永遠只有戀人關係。而關係的轉變放大成為輪迴架構時,渲染力增強,幾世的敘事時間更能鋪陳主題。趙雪君說,「《狐仙》展現我心中兩個靈魂之間最完美的關係,當我想做女人,你就做男人;當我想做女兒,你可以做父母;當我想當父母時,你可以當兒女。」
而《相看儼然》描繪累世因緣卻無法廝守的感情,小說家張曼娟的原著〈儼然記〉描寫女主角樊素在演出中見到臺下有名僧人,兩人一眼萬年,仿若前世有緣,僧人卻不斷逃開。故事深具感染力,卻缺少具體情節,因此趙雪君在改編時,加入輪迴結構,設定兩名主角反覆輪迴七八次,在舞臺上具體呈現其中三世。第一世與第二世由一心戲劇團的當家小生孫詩珮、孫詩詠擔綱演出,最令戲迷期待的是其中一位將反串演出女性角色!第三世則由大甜、呂名堯兩位現代劇場演員呈現。
趙雪君說,在《相看儼然》的寫作過程中,她一直思索:如果每段失敗的戀情都能重來,這次如何才能成功?「最濃烈的情感是兩人明知會完蛋,仍義無反顧選擇一起沉淪。這段關係的終結要到其中一人明瞭每一世都是對方在配合遷就,一旦相遇就願意放棄累世修為。用了七八世,方知兩人該如何走下去。什麼叫『非常愛』?其實不難,就是不要愛得太用力。自制很難,很多人都知道珍珠奶茶喝下去會胖,可是不到糖尿病、不到酮酸中毒,很難克制自己對那些美好事物的渴望,尤其愛情太迷人了!在愛情關係裡,我們都會忘記自己是誰,你小小期望這次會不同,但你的行為並沒有改變。《相看儼然》運用輪迴架構是想呈現當大家都知道不要愛得太用力時,那就是一個關係的完成。」
趙雪君更獨家揭露她改編時,如何發想出「第一世天人五衰」此一令人萬分驚奇的設定。「這很神奇,有的戲有它的命,命不到時,它無法被演。像我跟一心戲劇團最初合作的《千年》,是我20年前的碩士畢業劇本,但一直沒機會演出。《相看儼然》是十年前有人約我寫佛教劇,寫完大綱後,案子沒了,我也沒拿到任何錢,就把它收著。十年過去了,一心出現了,《相看儼然》出現了。不知道大家有沒有抽籤的習慣?我的兩位諮商導師一位是網路上的周易卜卦,一位是新港奉天宮媽祖廟的求籤。我有時會抽到一支籤──『不知此去相愛誤,他年與我有何干』,我那時還沒結婚,單戀時抽到這支籤,當下好震撼!我不知道今天這麼喜歡你,然後呢?我期待跟你有進展,但相愛之後就是彼此誤了彼此,最後落得你我再無關係,那這段感情究竟算什麼?因此人家約我寫佛劇時,我不想寫度脫教化,我喜歡從很濃很濃的感情裡去寫超脫。碰上〈儼然記〉時,這首籤詩應和了故事裡僧人以隔絕世界的方式來隔絕一名女人,蓋因他知道此去相愛誤,所以我們要停下來。有時人就是要經歷這麼多次,才能學會最深刻的東西。《相看儼然》這齣戲也是機緣到了,過去的累積跟現在的投入就完全成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