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8/05排練場觀察
8月5日夏夜,2024年戲曲夢工場的首次訪視,以千流製作的《洒家智深》揭開序章。《洒家智深》以水滸傳後段魯智深(劉育志飾)誤入緣纏井為藍本,由劇場導演蔡格爾,演員段彥希、劉育志為核心創作,在林森北路的一間小排練室中,演員以門簾桿為禪杖,一頭搭著劉育志的京劇,另一頭搭著段彥希的曲藝,兩種身段搖搖晃晃地走在現代劇場的枝枒上,他們在《洒家智深》中拉扯著平衡,卻不是以和諧地停留原地為目的。對於打殺已然萌生倦意的魯智深,在意外跌入緣纏井後,屢屢透過干擾自己的歷史,試圖改變自己如今的困境;另一方面,與魯智深相抗衡的水滴(段彥希飾)則必須設法讓魯智深的緣分走在歷史的正軌上,以保護緣纏井免於崩塌。兩種敘事與技藝的交鋒,讓原本各安其位的形式,以及它們所指向的觀眾想像產生擾動,正是本次創作團隊的實驗重點。
本次的排練從第一場演至第六場,也就是魯智深誤入緣纏井,至魯智深選擇不救林沖而導致緣纏井崩毀一段。目前製作團隊耗費了較多心力處理劇本的編修,以保證有一個可以依循的劇場軸線。在基本以水滸劇情走向的線性傳統框架中,團隊認為表現上不可免地在層次上有所缺乏。所謂的層次,對於《洒家智深》而言,在於要如何讓某種概念下的現代戲劇、曲藝,以及京劇三種元素,不是作為既定的存在來相互協調,而是重新透過面對當下觀眾與劇場關係的整理,彼此動搖彼此預先限定的觀眾。因此《洒家智深》並不能只是設法將劉育志的京劇身段與段彥希的曲藝技巧,如玻璃展示櫃地,協調在名為劇場的展場中;相反地,在《洒家智深》中,編導所設計的舞台,必須有機地讓兩種身體、兩種語言、兩種表演形式有著不斷摩擦的機會。這個對於交鋒的需要,基本貫穿了《洒家智深》的整個創作思考。
當劉育志的京劇身段一走入場,一個在密林之中追趕李逵的水滸世界便出現在觀眾的面前;而當文武場的笛聲一響起,隨著劉育志貼合著音律的京崑唱詞,觀眾進一步被拉入魯智深眼前所見「堪瀟灑」的幻景。第一場迅速透過演員的身體,拉近了觀眾與魯智深心理狀態的距離。導演在這裡安排了劉育志的身段、韻白、唱段,讓觀眾充分建立起對於京崑表演的心理預期。於是,當魯智深墜入緣纏井後,水滴(段彥希)靠坐在牆邊,以幽默的竹板唱詞來旁述過程;以及魯智深醒後,切換成放鬆的非京劇坐姿,並以京白和水滴對話時,觀眾又分別建立起了另外兩種表演形式的預期。至此,表演形式帶著各自不同的預期被建立起來,分別是京劇以韻白內心戲與觀眾的私密對話、竹板唱詞對劇情說明的旁注,以及魯智深與水滴在兩種扮演之間等,生產了多種觀眾與表演的關係。
這多種表演形式的心理預期,目前已清楚地被建立。在每一次魯智深對於緣纏樹花朵所象徵的緣分記憶提出疑問時,都必伴隨著一段竹板唱詞的水滸傳劇情摘要;而魯智深每次內心有所掙扎、算計之時,也幾乎都切換出劇場內角色用以溝通的京白,轉而以韻白向觀眾商量。然而此一結構的分配,誠如導演對於目前狀況的認知,只能說建立起了一個工整而和諧的劇場關係,它至多只服務了觀眾對於「京劇/曲藝/現代戲劇,就是如此!」的預期,而製作團隊的實驗目標並不希望止步於此。
在推動敘事過程中,每一次魯智深的緣分回訪,魯智深與水滴──一個想改動歷史,一個想維持故事走向──兩種形式彼此競爭觀眾認同時,顯然產生了新的狀態。尤其水滴三次的介入,第一次化身為弱女子金翠蓮透過竹板唱詞向尚未出家的魯智深嘮叨、第二次更毫不作為水滸的劇情補充,以酒肉美食來唱向窩居五台山的魯智深,到最後以純粹的竹板聲,厲聲近逼魯智深對林沖袖手旁觀的決定。這些編導上的調度,都讓竹板溢出了本來的觀眾預期。然而,在京劇形式沒有類似質變的狀態下,竹板的溢出似乎讓京劇的完整性佔據了更多優勢。目前看來,相較於京劇明顯區隔的京白、韻白分野,以及內心唱段的統一形式,曲藝則肩負了更多功能性的作用,而多少犧牲了自身的舞台魅力。此種京劇牢牢掌握了觀眾關係與認同的狀況,與導演將觀眾設定為水滴們的潛設定,產生了未達預期的矛盾點。
策展人汪俊彥認為,關鍵點將落於三次回訪的層次。對於觀眾而言,三個層次如果都是重複魯智深的同一種猶豫,那麼自然無法透過異質的期待,來干擾出不一樣的觀眾、表演想像;同時三次的回訪也應該要有敘事上的累積,而不只是成就著水滸傳故事發展的完整性。此種累積必須迫使魯智深與觀眾,越來越需要做出抉擇。其中,段彥希的曲藝將作為關鍵。正如導演對於觀眾的潛設定,雖然透過身段與功夫掌握了舞台的唯一主角是劉育志,但段彥希卻是實際上調動所有觀眾情緒的核心。作為質問魯智深,同時也是質問觀眾的曲藝表演,在目前的呈現上,並不會出現編劇所擔心,為提要劇情所導致的冗贅感。接下來,要如何發揮曲藝帶領觀眾進出角色的強項,讓其與魯智深的互動能夠具體地同步在觀眾身上,劇團仍在思考摸索中。
這個狀況也回應於導演目前最大的挑戰,在於如何超克長期所認知的某種現代戲劇狀態的鏡框,以及其對於打破鏡框、刻意打破第四面牆的尷尬感。因此要劇團目前的核心問題為,要如何同時意識著這樣的尷尬感,在當代劇場所佈下的重重限制中,去調度寫實劇場其實根本無法予以測量的,京劇與曲藝這兩種高度具備穿梭在觀眾之間的舞台技藝。
最後,在演員表演各自都已經十分具有說服力的情況下,《洒家智深》中一段,以那一桿禪杖所串起的,兩方行走過程中的顫顫巍巍,有非常值得進一步開展的可能。一如水滴催促魯智深從緣纏樹的枝幹返回現實時,魯智深的疑問:「這有得走嗎?」一個誤墜劇場的觀眾,他既是水滴,亦是魯智深,在穿梭數種劇場經驗的困惑過程中,一次又一次地與台上的「洒家,智深」,一同面對當下的劇場現實,最終做出那煞有介事的選擇。
2024/9/21(六) 14:30、19:30
2024/9/22(日) 14: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