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2024.03.30[六] 15:00-16:00
地點|誠品生活新店4F書區光合廣場
引言人|張啟豐(臺灣戲曲藝術節策展人)
對談人|鄧九雲(演員、作家、編導) 周伶芝(劇場策展人、藝術評論人) 陳健星(戲曲編劇) 趙雪君(戲曲編劇)
紀錄整理|徐凱嘉
圖說:第一排左起為周伶芝、陳健星、趙雪君、鄧九雲、張啟豐。
什麼樣的愛會被稱為「非常之愛」?正常與非常的界線在哪?「愛」之中存在界線嗎?2024臺灣戲曲藝術節「愛情的輪廓」第二場講座接棒探索【非.常.愛】,邀請鄧九雲、周伶芝與兩位戲曲編劇陳健星、趙雪君一起大談「人妖戀」,分享他們對《狐仙~無盡之愛》(下稱《狐仙》)、《青姬》、《狐狸兒媳──小翠的愛情札記》(下稱《小翠》)如何探索人妖之間情感疆域的洞見。
戲臺搬演人妖禁忌戀曲
國光劇團《狐仙》改編《聊齋誌異.封三娘》與日漫《除妖怪譚》,2009年首演,2021年重演,2024年深情改版,描繪人狐之間的曠世奇戀。白狐與獵戶相戀,卻不容於世人,當獵戶慘死,白狐發誓再不動心,拋下代表情慾與愛戀的女身,化身為男狐。不料孤寂百年後,他再次愛上少女三娘,卻又無疾而終。又一個百年,白狐變回女身,無意收養三娘的轉世──也娜。幾世變換,仍舊因人間有情,無悔去愛。
榮興客家採茶劇團《小翠》亦改編《聊齋誌異》,狐狸小翠為報恩,嫁給癡傻少爺王元豐為妻,她陪他嬉鬧玩耍、化解家中宿仇、醫好元豐,卻面臨婆媳問題、人妖無法生育等難題。人與妖無法永結姻親,小翠為成全元豐,逐漸將自己的容顏變成元豐未來妻子的模樣,最終飄然而去。
二分之一Q劇場《青姬》靈感源自清中葉傳奇劇本《後雷峰塔傳奇》,訴說一則「白蛇後傳」──白素貞入雷峰塔的百年間,許仙去哪了?懺情的許仙不停在橋邊繪製一名女子的畫像,卻畫不出她的面容。他為何百年後仍流連人間?既為「白蛇後傳」,觀眾自然疑問女主角青姬是小青嗎?陳健星道:「各位可以把她當成一個新角色,失憶的青姬也是蛇妖,她與白素貞是一組對照。白素貞與許仙的戀情沒有結果,青姬與日本遊俠吉光的戀情正逐漸發展,兩段相隔百年的戀情在故事中慢慢交織。」
人妖戀的本質是理解他者、照見自我
周伶芝首先娓娓道來人妖戀曲究竟從何而起。妖怪傳說根基於泛靈論,原古人類透過對萬物的觀察與體驗建構對世界的認識,相信「萬物有靈」、「物老為怪」,其中包含許多與大自然、超現實相通的關係。
周伶芝剖析:「《狐仙》與《青姬》均利用精彩的情節鋪排展現怎麼以物寄情,同時從萬物生存狀態裡重新反省人的存在。兩者所本的題材過去已有許多版本,各版本的幻化變形,背後指涉了那個時代創作者意圖去抵抗對話的世界觀與框架。例如大家最熟悉的《白蛇傳》,有與法海在一起的『正直』許仙,李碧華與徐克的電影《青蛇》則將吳興國老師演出的許仙塑造成自私膽小的小人,形象的巨大差距反映出人對『妖/他者/另類關係』的想像。」
「研究各地童話與傳說的日本心理學家河合隼雄曾說:『故事是靈魂在說話。』每個時代的靈魂都透過不同版本的故事將妖的形象重新訴說,『重述』其實是在創造關係的緣。人妖戀的『愛』不只有愛情,還包含私我的執著,擴大來說,更是對世間萬物在情懷上的想像──個體怎麼去理解、去愛另一個個體,進而回頭看見自己是誰。不同版本的妖怪傳說反映我們如何在世界流動裡看待自身,我們能透過新的存在與形象的轉化,給予自己存在上的肯定及不同可能性。一旦我們尋得故事裡超現實的想像力,時間、肉體、界線都能化於無形,這份超現實的想像反映出我們對生命政治的看法:如果是我,我要成為對抗妖的人,還是能設身處地去了解妖想成為人的慾望?」周伶芝說道。
陳健星也分享《青姬》創作過程中的思索:「戴君芳導演一直問,為什麼要講這個故事?我也不斷自問,在寫作與排練中,我漸漸發現人與妖早非故事重點,而是當人陷入感情時,他會變成什麼樣態?他還能保有原本的自己嗎?抑或早已成妖?有時在感情中,妖未必是妖,反倒比人更像人。」
圖說:二分之一Q劇場《青姬》
博愛與情愛,所謂愛的分別心
人妖戀不僅映射出社會文化,也蘊藏心理學的一面。鄧九雲從餵養浪貓,獲得蟑螂、小鳥屍體等「大禮」的經驗切入人與動物的關係。鄧九雲道:「跨物種故事常源自『報恩』。我們餵養小動物時,那份感情其實是一種博愛,當動物為了報恩,幻化出人形,重新回到人類身邊建立關係時,常以『情愛』去回應『博愛』。原來人與動物間無性的狀態,因為牠們以人形出現,會轉為複雜的愛戀。當關係進入情愛,佛教所稱的『分別心』自然就產生了,但這也是我們亟欲在情感關係中破除的。人出生是沒有分別心的,隨著成長會漸漸產生。當代受科學非黑即白的二元對立觀深深影響,人們難以去除分別心。雖然情愛之中有分別心,但跨物種之戀的『跨』也代表了去除分別心的過程,因此人們才會受跨物種戀愛所感動。」
跨物種之戀消融了二元對立,性別的界線自然也被消解。鄧九雲談起西方心理學:「傳統二元對立的性別觀裡,男性是陽剛英氣,女性是陰柔。但陽性與陰性並非男與女,而是外放與整合,即榮格心理學的『阿尼瑪(anima)』與『阿尼瑪斯(animus)』。《小翠》中的暗處代表人妖關係沒有結果,因為兩者沒辦法生子,無法完整結合,因為妖隱喻的是我們內心的陰影面。當人幻化為妖,代表跨過陰影,將阿尼瑪與阿尼瑪斯整合,走向個體化。小翠跟王元豐扮家家酒的情節藏著很強的象徵性,她藉由踢球教他溝通,藉由演戲讓他學會擁有社會化的人格面具。小翠更在洗澡時將王元豐壓入水中使其昏迷,當他再次醒來便與常人無二。這段類似死亡的過程隱喻性啟蒙,也展現我們生命歷程中有某些時刻需要放掉所有過往的能力與經驗,才能重新面對世界。之後小翠因為預見兩人的分別,為了讓王元豐適應,選擇逐漸變化成王元豐未來妻子的模樣。臉的變化也體現了分別心,愛需要倚賴視覺上的外觀嗎?我們如何跨越分別心,去判斷並投射愛?」這個大哉問就留給觀眾進劇場,讓戲裡的人妖戀給大家一個答案。
圖說:榮興客家採茶劇團《狐狸兒媳──小翠的愛情札記》
妖的性別流動
人妖戀既逾越禁忌,無所拘束,性別的疆界自然也鬆綁流動。編劇趙雪君自承《狐仙》近年加演,促使她重新梳理人妖之間的關係。趙雪君道:「古人多寫人被妖所惑,以致失去心智、形體與靈魂。直到蒲松齡《聊齋誌異.封三娘》描寫狐妖封三娘對人類女子一見鍾情,如繭自縛,不可自拔,其中女同性戀主題十分明確,在蒲松齡看來,女妖愛上女人是天經地義。人與妖的戀愛並非跨物種的戀愛,而是人類寫給人類的一封情書,是人將自己異化為妖後,反身回看我們短暫脆弱的生命,我們在愛情裡難堪卑微的情感,但我們仍然如此愛著自己。因此在蒲松齡筆下,魅力絕倫的狐妖封三娘會受人類女子深深吸引,而非人類被狐妖吸引。」
《狐仙》裡,主角白狐的性別不斷流轉,在敘事與表演上都令人驚艷。趙雪君說:「其實最開始寫作時,我並沒有明確意識到性別在故事中扮演很重要的元素。今天回顧才發現這齣戲能成立,其實大大仰賴國光劇團最帥氣的盛鑑老師。他本行是老生,但氣質上具有一種陰柔的媚態,因此在2009年首演時,為了呈現會變男變女的狐仙,展現狐仙的魅力,當時的導演李小平要他在身段設計融入小旦與小生的身段,結合原本老生的味道。神奇的是唯有表演成立,狐仙作為角色的人格方能成立。那時新編戲還沒有今日花俏、毫無禁忌,還有很多年長的觀眾,有位老先生看完上半場後氣得拂袖而去:『老生怎麼可以夾著屁股演戲?!』今日我們回頭來看,盛鑑老師呈現了極具魅力及中性氣質的狐仙。原本只為呈現具有媚態的狐仙,恰好他是老生,所以調合戲曲原本的身段,揉合行當的邊界,全新的角色形象就出來了。」男狐仙如此,同樣重要的女狐仙又是如何被演出?「2009年飾演女狐的朱安麗老師並沒有想朝男性角色靠攏,但隔了十幾年,2021年重演時,黃宇琳老師重新詮釋女狐時,希望能有延續性的對話,因此她使用了小生的身段,使《狐仙》成為一部極具性別魅力的戲。」
圖說:國光劇團《狐仙~無盡之愛》
從2009年到2024年,戲曲持續探索著性別議題。趙雪君表示:「當時有幾齣戲曲,主角的性別不斷轉換,明顯能看出在回應當年LGBT多元性別的風潮,因此主角會不斷自問:『我是男是女?』飽受性別自我認同的困擾。當年因為我是毫無意識性別觀念的狀況下寫作《狐仙》,因此對狐仙來說,性別是一種面具、姿態,今天我愛男人,可以變成女人陪他;我愛女人,可以變成男人陪她,如果今天是母女,我好好扮演母親的角色。《狐仙》裡性別的姿態極為自由,如同衣服一般,有什麼場合就可以穿什麼衣服。這也受日本漫畫影響,我小時候最喜歡看《亂馬1/2》,亂馬從來沒有性別認同的困擾,如果能夠達成目的,他就冷水潑下去,變成女的,從不為是男是女而困擾,也不擔心一輩子變不回來怎麼辦。這些概念默默滲透到我對性別的認知中,因此創造出狐仙雖然一直變男變女,前後變了三次,可是他沒有一刻問過我是男是女。」
人與妖共譜的戀曲折射出人類社會的種種樣態,勇敢衝撞著社會習俗、性別規範、自我框架的邊界,最奇想的故事反而提供觸摸現實的可能,讓觀眾以戲曲作為取徑,一同思索「人之所以為人,我之所以為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