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2024.04.06[六] 15:00-16:00
地點|誠品生活新店4F書區光合廣場
引言人|張啟豐(臺灣戲曲藝術節策展人)
對談人|廖偉棠(詩人、攝影師、自由撰稿人) 郭亮廷(劇評人、北藝大劇場設計學系講師) 鴻鴻(導演、編劇、詩人) 王台玲(薪傳歌仔戲劇團旦行演員)
紀錄整理|徐凱嘉
圖說:左起為廖偉棠、郭亮廷、王台玲、鴻鴻。
2024臺灣戲曲藝術節【非.常.愛】以戲曲呈現愛到極致,癡迷成狂。「愛情的輪廓」講座來到最後一場,由廖偉棠、郭亮廷細數戲曲、詩歌、電影、劇場裡的「情執」,導演暨編劇鴻鴻與演員王台玲也連袂出席,聊聊他們的新戲──旗艦製作《兩生花劫》。
《兩生花劫》時值明末動盪,江南繡莊千金才貌雙全,一把精巧的雙面繡扇竟引來狂暴的畸愛,激情控制了親王,使他犯下殺人奪妻的罪行。國破家亡的他自我放逐,闊別廿載,兩人竟在海的這一頭重逢,曾經錯愛如何得到寬恕,又該怎麼放下?當身心俱傷的男女主角帶著自身的執念與西拉雅族相遇,由王台玲飾演的西拉雅族女子米那庫,像一盞光明的燈,帶給為愛掙扎的主角們不同視角,幫助他們不再沉溺過去的傷痕,放下癡迷與執著。王台玲更現場獻唱兩首西拉雅古謠──〈芹菜歌〉與〈身體五官歌〉,充滿力道的歌聲與活潑動聽的旋律讓書店瞬間成為劇場。
圖說:薪傳歌仔戲劇團《兩生花劫》
最理性的人最重視愛情
有多少人對愛的最初印象來自虛構作品?郭亮廷說:「很少有戲直接談愛情,愛情其實是媒介,用來串聯真正要談的主題,令我感到有趣的是愛情中真實和虛構的交織狀態。戀愛中有很大的虛構成份,因為我們常是先看了羅曼史,才會談戀愛。如果沒有看羅曼史或愛情文藝片的經驗,當現實中的『愛』帶來真實衝擊時,我們其實不太知道戀愛怎麼繼續,這時文學作品中愛情的敘事就幫上大忙。但反過來說,愛情產生的真實效力也會激發我們想要反抗某些虛偽的東西,比如升學體制、門當戶對、家庭,甚至政府,所以很多大時代的革命敘事都論及愛情,使愛情與政治間呈現虛實的交織。」
關於愛情與政治的關係,郭亮廷推薦大家一讀《眼淚的歷史》:「書裡談18世紀西歐的啟蒙運動,咸認是一場『用理性帶來解放』的運動,但不為人知的是這群領導啟蒙運動的文人──如伏爾泰、孟德斯鳩──其實非常愛哭。他們常在劇院看戲、沙龍讀劇或讀小說時,哭得死去活來,然後才說『戲很爛』、『小說寫得很糟』等等。這在今日不會發生,如果你要證明自己很專業,覺得一齣戲爛,那就不哭;哭的話就要負責任,說它其實是齣好戲。為什麼啟蒙運動這群極其理性的人這麼喜歡看愛情戲,這麼容易感動?愛哭其實體現了啟蒙運動對情感的重視,他們認為情感有助凝聚認同,所以在政治運動中,『愛情』往往是重要的主題。」
愛的執迷引來混亂的地獄
郭亮廷介紹啟蒙運動中深具影響力的愛情戲,即《兩生花劫》原著──萊辛(Gotthold Ephraim Lessing)的《艾米莉亞.嘉樂蒂》(Emilia Galotti)。「萊辛反對古典主義,反對三一律的過於理性,標榜莎士比亞,強調藉由文學或劇場作品對民眾進行情感教育,體現愛情裡政治的一面。」
《兩生花劫》導演鴻鴻則以辛波絲卡的詩〈種種可能〉接續:「我偏愛混亂的地獄勝過秩序井然的地獄。」瘋魔執著就是一種混亂,他指出:「循規蹈矩或門當戶對,這些理性的安排就是萊辛所抗拒的,雖然理性能讓世界導入運作的正軌,但它缺乏生命力,生命力自帶的破壞性就如愛情。但創造力也來自於破壞性,創造新事物,勢必改變舊有秩序,一切創意發明大抵由執迷的混亂而來。《艾米莉亞.嘉樂蒂》起點也是執迷,故事描述王子不可自拔愛上艾米莉亞,不顧她即將成婚,他使出各種手段強行接近她。放在現在#MeToo的時代,不顧對方意願,懷抱執迷去進行強迫性的追求行為就是恐怖情人的典型。但若以米蘭.昆德拉的說法,在藝術的世界裡,把道德先退到第二位,先看看真實發生什麼事。王子如同飛蛾撲火,將對方焚毀,自己也跟著玉石俱焚。」
鴻鴻說:「文學與戲劇史上很多戀愛都存在這種瘋狂的執迷,執迷可謂愛的本質,一種對理想性、空想性完美的追求,所以常有人問:『你愛的是愛情,還是那個人?』常常是先有了愛情的感覺,那個人才fit進來,當他不那麼契合時,就會問題叢生。戀愛一開始都很美,你會忽略所有缺點,在戀愛中委屈,隱瞞自己的愛好去符合對方的愛好,可是一兩天可以忍,怎麼可能忍一輩子?這就是執迷會帶我們進入的地獄。」
鴻鴻從戲曲、現代劇場一路點名到電影:「《牡丹亭》超級執迷,杜麗娘只因夢見素未謀面的柳夢梅,就愛到相思而亡。現實中遇到這種人,你只想打她兩巴掌,拜託你醒醒。但在戲曲中為什麼那麼美?因為它說出了一種理想性的戀愛,因為不可能,故而極為動人。18世紀末德國劇作家克萊斯特(Heinrich von Kleist)也擅寫執迷,我導過他的《海布龍城的凱西》(Das Käthchen von Heilbronn),我借用楚浮電影的典故,把它翻譯成《巫山雲(靠左行駛)》。楚浮電影《巫山雲》(L'Histoire d'Adèle H.)的主角是雨果的女兒阿黛兒,即使軍官與她不過逢場作戲,她仍天涯海角追隨對方,以致瘋狂,結尾阿黛兒卻沒有認出錯身而過的就是她愛的那個人。電影真正拍絕了,愛的對象早已不重要了,你愛的是自己對他的愛。回到《海布龍城的凱西》,主角凱西愛上夢中人,她愛得死去活來,對方在現實中卻不存在。有天凱西見到一名年輕騎士來她爸爸店裡修馬具,對方竟是她的夢中人!她不顧自己身處二樓直接跳下去,折斷雙腿。這超誇張,我不相信現實中有人愛到這個地步,但克萊斯特就是要寫一種極致,寫你正深深愛著想像中的對象。後來即使凱西知道騎士有美麗的未婚妻,仍然天涯海角,當僕人也要跟著對方,就像比利時歌手雅克.布雷爾(Jacques Brel)〈不要離開我〉(Ne me quitte pas)裡動人的歌詞:『我多想變成/你影子的影子/你手的影子/甚至是你狗狗的影子。』」
鴻鴻接著談起他最喜歡的電影導演艾力.侯麥(Éric Rohmer):「他擅於破解愛,《克萊兒之膝》(Le Genou de Clair)講一個中年男人跟舊情人去度假,因此遇見舊愛女兒的同學──青春少女克萊兒。雖然克萊兒有男友,但中年人執著於摸到少女的膝蓋,要不然一生就白活了!侯麥用嘲笑諷刺的方式拍這件恐怖的事──主角如何千方百計要摸到膝蓋。第一次是主角幫克萊兒倒水時,不小心跌倒摸到了,但他覺得不算。後來兩人散步時在涼亭躲雨,主角告訴克萊兒,她男友跟別的女孩在一起。克萊兒一聽主角描述女孩的長相就哭了,原來那是她的閨密。主角就把手放到她膝上安慰她,克萊兒雖然感到奇怪,但她哭得沒力氣管他。主角摸完,雨停了,兩人走回去,什麼事也沒發生。侯麥點出,戀愛不過是對『不可能的人事物』的執迷,是心中一個過不去的坎,愛這種可怕的執迷,可能導致你粉身碎骨、走向毀滅。如果你只為了在現實世界中找個可以相處的心靈伴侶,根本不可能走到那個地步。所有偉大的愛情故事一定要死,因為非死亡無以證明愛之純粹、理想性與可貴。愛連死都不怕,足以穿越死亡,杜麗娘不就穿越死亡嗎?只有愛的妄念可以穿越死亡,任何現實的東西都沒有辦法穿越死亡,當我們有現實的種種考量時,你會在秩序的地獄,而非混亂的地獄裡。」
不瘋魔不成活,執迷有助創作?
臺灣戲曲藝術節以戲曲探索「愛的執迷」,而作品背後的創作者與執迷的關係是什麼,他們又該如何看待執迷呢?廖偉棠為大家解惑:「愛是人類永恆的主題,文學與藝術史上能與愛分庭抗禮的母題只有死亡,最偉大的作品往往揉和兩者──愛導致了死亡,死亡終結了愛,或在死亡面前更愛了。能夠與巨大的死亡對稱的就是『愛的癡迷』。『我執』有多種範疇,但是一到愛面前,我們只能投降、只能執著。如果我們不執的話,好似不配去愛,會被愛神嘲笑。如果沒有執著與癡迷,舞臺上也不會上演各種悲劇。看戲的人覺得角色傻,但這是導演、編劇要的效果,要讓觀眾感同身受,因為沒有執迷,就沒有這一切。」
廖偉棠接著自問:「對一名寫作者來說,這份執迷要到什麼程度,才算恰到好處?對我們同代人來說,90年代有本文青必讀書《戀人絮語》,它是符號學家羅蘭巴特的學術著作,有個副標題『一個解構主義的文本』。我們常因這迷人的書名誤以為它是本愛情指南,實際上它解構愛情。書裡有句話對當時剛寫作的我,可謂醍醐灌頂:『如果不是為了戀愛,不是為了追求我們戀愛的對象,我們也許都不會寫詩。』我們最初寫詩都是為了獲取某人芳心,但詩真正的誕生是在失戀後,你自覺永遠得不到愛,絕望的你還是選擇寫詩。巴特說,恭喜你開始進入詩人的門檻。你明知寫詩不會令你贏得愛情,也無法破解愛情的神話,但你還是選擇創作。因為你覺悟到藝術的純粹性,真正把『我執』從『愛的執』轉移到『藝術的執』。」
教寫作的廖偉棠也分享他給學生的建議:「開始寫作前,要做兩件事──戀愛與失戀,要戀愛得轟轟烈烈,失戀得轟轟烈烈,然後你覺悟了,開始寫關於『去執』的作品。雖然我們的執念仍舊強大,因為人只要一天沒看破紅塵,我們就還是靠著『執』生存在世上,只不過執念對每個人來說有不同的轉化方式。對寫作者和戲劇創作者而言,他們的執念得到古典戲劇所謂『淨化昇華』,雖然他們筆下的人物仍瘋狂沉溺於愛情,就像關於京劇的電影《霸王別姬》所說:『不瘋魔不成活。』癡迷於戲曲的主角也是不瘋魔不成活,這裡有兩層瘋魔──戲裡愛情的瘋,以及跳出來的人繼續瘋魔於戲本身。所以我們看戲不需那麼專業理性,我們常是混合兩者──劇中人的瘋魔令我們心有戚戚焉,想到自己深陷愛情的模樣;當戲越看越多,我們知道瘋魔的對象其實是戲本身,這時看戲就更五味雜陳,擁有更多層次。很多人生導師主張破除我執,但我們不應全盤否定執著,在文學藝術的世界,執著帶來新意,這端看我們如何在『執』周圍遊走、觀察、體驗。」 「我們常說感情深的人『情深不壽』。」創作源自於情深,現實中創作者又該如何應對我執呢?廖偉棠舉例:「張愛玲在她的早中期小說中,常展現出對愛情中人的刻薄。她有本小書《傳奇》(1946年增訂本),封面畫了一個人在空間外,冷眼看局中人。但胡蘭成負她負那麼深,以及她的半自傳小說《小團圓》,都展現『初聞不知曲中意,再聽已是曲中人』。張愛玲從局外人成為局中人,但又同時保有局外人的角度,她並不可悲,因為成為局中人也沒什麼關係。」
除了張愛玲,日本平安時代的和歌詩人小野小町跌宕的一生亦是前例。「小野小町是美女兼才女,有眾多追求者。她要一名追求她的少將連續一百晚來見她,少將堅持了99夜,但最後一夜,他遇上大風雪死在路上。為了符合小町對愛情的規範,導致愛她的人死亡,最終她什麼也沒得到。這份衝擊使小町放浪形骸、屋宅荒廢,成為乞丐,有人給飯就吃,沒飯就到街上乞討。有人覬覦她的美色,她也拒絕。但她最後留下了她創作的和歌,被收錄在《百人一首》中。小町的故事也成為能劇中的重要母題,如《七小町》。」廖偉棠總結:「痛苦是創作的來源,對創作的癡迷給予我們處理痛苦的能力,也更能體會什麼是甜蜜。」
愛讓人瘋狂、讓人執迷,痛苦與甜蜜並存,有時構成混亂的地獄,有時卻也讓人獲得超越死亡的力量。愛情是如此迷人,引發創作者不斷探索,發揮對藝術的執迷,為普羅大眾持續訴說一則又一則愛的物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