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佳音
一
今年,2024年,距離荷蘭聯合東印度公司在臺灣本島(Formosa)臺南安平(Teijouan/臺灣)「正式」築城的1624年,前後已歷經四百年。從歷史週年紀念(jubilee)角度來看,當然值得「慶祝」,今年中央,特別是臺南市將陸續推出「四百年」的相關活動,不奇怪。
四百週年祭的主旨,基本調調不外1624這年開始,幾座西洋式城堡興立,臺灣(Formosa)首次進入世界史視野、成為世界之島,隨後西班牙人另峙北部,臺灣被捲入歐亞貿易網絡中。當然,為了「客觀」,在陳述荷蘭、西班牙近代化經營與基督教宣教之餘,也會並陳臺灣被殖民的慘痛過往。總之,臺灣的世界性,尤其是原住民的歷史,似乎從1624年奠立。
當然這樣的史觀,並不是沒人質疑,稍後我會略提。學術界或一般人想法中,迄今多少仍瀰漫著荷蘭時代是臺灣史、是原住民「歷史時代」的開始,進而認為臺灣的海洋精神、精華,主要在荷蘭東印度公司(VOC)與海洋父子鄭芝龍、鄭成功身上。事實上,這種歷史觀的形成,與「臺灣四百史」被塑造幾乎同時,大約一百年前出版的連雅堂《臺灣通史》,序言就明白指出「臺灣固無史也,荷人啟之,鄭氏作之,清代營之,開物成務,以立我丕基,至於今三百有餘年矣」,臺灣以前沒歷史,歷史是荷蘭人開啟的,歷史從1624銜接世界。
所以,選擇1624當記憶文化的一年,是有它一段時間的傳統,以及一定的學術研究累積,並非隨興而來。我認為,不管贊成或反對用本年當座標,也許可藉今年長達一年的歷史記憶活動中,再來深度思考長期以來存在卻被忽略的臺灣史明與暗兩面,尋求有自我主體立場的對話,用以淬煉眾人共有之具意義歷史記憶,以及日後能再出現更美滿的歷史週年紀念。
二
劇作家施如芳與團隊來找吳密察教授與我討論時,我這邊的意見是建議如芳不妨從現代海量的研究專書論文中解放,回到文學戲劇原創性來感動閱聽大眾,觸動他們認真思考歷史與個人、國家之間的趣味/利害關係,而不是只將學術界研究出來的歷史人物戲劇化。為了讓如芳與團隊釋懷,我還不惜說些歷史學界的「壞話」,譬如最近幾年有些地方政府也進行「新竹三百年」、「彰化建城三百年」,甚至是雲林的「顏思齊1623年」,尤其是最後的著名人物顏思齊(Pedro Chino),據說是被學術原因下架,因有些人認為顏思齊與李旦(Captain China)是同一人,或認為江日昇《臺灣外記》是小說體裁,可信度低,但此書以前確有「以閩人說閩事……迥異於稗官小說,信足備國史採擇焉」的積極評價!顯然現代學界也有偏執一面。
學界的偏執,與連雅堂一樣,忽略中外文獻都很清楚講16世紀中葉以後,由於嘉靖大倭寇之亂,臺灣本島南北分別被介入,「歷史」就不止四百年了。1582 年,一艘澳門出發的東亞傳統篷船(junk)因暴風雨擱淺於北部臺灣(傳統認為是在臺南擱淺,背景知識是臺灣歷史從臺南開始;若從文獻所記原住民語言以及歷來閩粵赴日本船難多發生於北部,現代西班牙學者研究應可信),使Formosa之島明白呈現於世人眼中(天主教耶穌會士利瑪竇的著作中就提到此事)。1603年,中方著名的文獻〈東番記〉,也粗淺勾勒出全島原住民歷史與現實狀況,還說:「嘉靖末,遭倭焚掠,迺避居山。倭鳥銃長技,東番獨恃鏢,故弗格。居山後,始通中國,今則日盛」,原住民用鏢矛抵抗「倭寇」的鳥鎗,原來槍砲聲早在1624年荷蘭東印度公司來臺之前已響起。
其他學術界忽略的歷史故事,諸如只將臺南與世界連接起來,那澎湖、金門以及烏坵等等海上重要中介站的離島豈不是被排斥在外?臺灣史一樣犯了中國中原中心毛病,只專注於本島歷史等等。這些只是細節瑣碎事,1624年的歷史記憶還有以下幾個仍未進行歷史學釐清的歷史「事實」。
(一)四百週年祭中有個主要靈魂,即海洋史觀。然而,我們講海洋史、講海洋開放,中國也講海洋史,講一帶一路,講海外的鄭和式「和平影響力」,兩者要不要區別?這很現實。至少,包括鄭成功在內的海洋故事,是有中國皇朝成群水師要追緝、殲滅,要被「海疆澄靜」的壞人角色,臺、中兩地歷史研究者對這方面的敘述與解釋,會不會有矛盾?還有個更趣味的名詞認知問題,「海洋史」是英語history of maritime的中文翻譯,與航海、海事歷史有關。有趣的是,臺語或閩南語裡,「海洋」一詞主要是在講討海的海賊、海盜,《臺日大詞典》或《廈英大辭典》,就收錄有「投海洋」、「做十三年海洋」詞條,都是指落海幹起搶劫的海盜。既然臺語的「海洋」有海賊要義,只講1624年以後的鄭家父子,這樣的海洋是不是不夠開放?
(二)講世界性、國際性,鄭成功的「中日血統」一直是學術界喜歡研究與強調的選項。問題是中方文獻說鄭成功媽媽姓「翁」,外公叫「翁翊皇」,不是日本姓田川。學術研究通常有目的性與選擇性,而忽略另外合理的可能。一本大約1886年出版的日文歷史小說《鄭森偉傳明清軍談》(註1)竟然直接寫「鄭森(鄭成功)的爸爸,是明朝的『芝龍』,媽媽是日本長崎『丸山乃遊君』」,丸山乃遊君,用白話文說,就是長崎妓女戶的妓女。也許這個資料很多人會反感,可是還蠻合乎現實世界,中方文獻說日本「……姦禁甚嚴。為妓者皆唐人所生女也,別為籍以居之」(周凱《廈門志》),長崎妓女戶(丸山遊廓)是「唐人」所生,血統pure Chinese的可能性不能排除。寫到這裡,究竟是「小說」還是「學術論文」可表現日常真實?顯然難以遽下斷語。
(三)如芳一開始劇本原想參考某文學、歷史寫作名人的《不一樣的中國史》用「海上傭兵」來當故事主軸之一,該名作家認為海上傭兵由李旦開創,鄭芝龍繼承,「他們曾先後是東印度公司與明帝國的傭兵」,具備多語能力、商業國際性,可擺脫政治臭「海外孤忠」角色……。我說此用意雖好,但「傭兵」在歷史學用語有一定定義,最好不要濫用。李、鄭是通譯,不是公司的戰鬥人員;明代兵制有「傭兵」一項?荷蘭文獻很少有華人當傭兵紀錄,大致是擔任船員、苦力與軍夫。更何況當時現實應該是:荷蘭人雖然「若華人與他夷爭,則為華人左袒」,但「與華人語,數侵華人」,「若輩牝雞耳譏其不善鬭」(註2),亦即當時荷蘭人雖然會幫助華人與其他「夷人(如西班牙)」吵架,但基本上還是言語上欺負華人,諷刺華人打架不行,是「弱雞」。這點,是我們往後繼續要講臺、荷關係時要注意的地方,不能過於一廂情願才好。
三
如芳似乎接受密察與我的建議,不再拘泥於學術論文所描繪出來的1624年歷史圖像,當然她也保留「恕難從命」文藝創作者的風格,這也是我欣賞的地方。Ars longa, vita brevis. 藝術恆久長,人生或論文則如朝露短命。我雖非久在文壇,但看這本劇本文辭之美,劇情可搖動閱聽大眾,應該算成功之作。我曾跟如芳建議,能否盡量讓鄭氏父子退居幕後,當然我也知道這是強人之所難、故意與現行歷史圖像作對。其實,我的用意在於,若讓泉州南安鄭家父子不再貫穿前後時代全場,也許另外有意義的歷史角色會出現。
本劇中人物的設定,除了把總沈有容、陳第、福建巡撫熊文燦、鄭芝龍、鄭成功父子,以及日本人末次平藏、濱田彌兵衛、荷蘭人長官諾一知、西拉雅人新港頭目理加、新港少年大加弄、麻豆少年沙喃,名字可都是如假包換的現實人物。當然,人物言行,只能用後代作者的想像。鄭家父子之外,其實若仔細閱讀現行與新再出土的文獻史料,我們可以發現廣東潮州方面的海賊如林道乾、林鳳,尤其是後者,都已率船隊打到臺南新市一帶;林道乾來臺,各地如臺南、高雄,以及宜蘭,甚至彰化(註3)的方志都有紀錄。
當時的倭寇、海賊與海上生意人,從族群出身來說,就像鄭成功的媽媽一樣,都還有得討論的空間。在臺灣(臺南),除了潮州人以外,有「純粹」日本人,也有荷蘭文獻上的Japanese Chinese(在日華人)。中國海洋史欲追剿的倭寇,根據明朝人鄭曉《吾學編》,說:
自壬子(1552)倭奴入(浙江)黃岩,迄今十年,閩浙、江南、北廣東人皆從倭奴,大抵賊中皆華人,倭奴直十之一、二。
可見當時倭寇之亂,真正日本人很少,大部分是中國閩粵,以及浙江江蘇一帶人民,明鄭占據臺灣後,府城第一任漢人長官(偽府名承天府偽府官)顧礽(南金)就是浙江黃岩人。
來臺或涉臺華人,出身籍貫不要只放在泉州人,社會階級也不見得都是據稱是鄭芝龍用「三金一牛」誘惑來臺營生、開墾的低下普羅階級,時人徐學聚〈嘉靖東南平倭通錄〉指出:
自嘉靖元年罷市舶司,……時浙人通番皆自寧波、定海出洋,閩人通番皆自漳州、月港出洋,往往諸達官家為之,強截良賈貨物,驅令入舟。紈因上言:去外夷之盜易,去中國之盜難;去中國之盜易,去中國衣冠之盜難。
除了講出浙江、福建從哪些港口搭船來臺外,要特別注意的是當時官員亦坦白指出操縱東亞海域的那些人,是「諸達官家」,是「衣冠之盜」。所以,我們劇中若看到衣服錦繡華麗,有時不見得是戲服而已,現實情況不能說沒有。
總之,1624年前後東亞海域掀起的波瀾萬丈中,我是期待著泉州鄭家父子找時間休息一下,讓其他另外宿命的角色,如林道乾、林鳳,甚至是荷蘭文獻高階非通譯的Hambuan(亨萬)、通譯又是大生意人的何斌老父出現,這樣,會不斷讓這劇情走到呂宋(菲律賓),走到咬留吧(印尼),臺灣是世界之島,才能更加突顯出來。
四
劇中人物,目前一般人比較不解的是頭家娘「印姐瓦定」,以及娶荷蘭長官的西拉雅族姑娘蒲嚕蝦,他們的事跡,我在大約2006、2007年前後,在好友東年擔任編輯的聯合報系的《歷史月刊》或演講中發表過,似乎網路可找得到相近的文章。我自己也打算利用時間修正結集出版,這裡就不多言。
不過,把頭家娘當成海賊,是荷蘭日誌中提到頭家娘的部下有海賊頭,可惜文獻我還是無法正確論定她的姓,以及前後任丈夫之姓。她住在臺南安平大概海山會館附近,後代應該會有部分人留在臺灣。我與如芳讓她給閱聽大眾往女海賊角色想像,應該是可行的方向。海賊都由男性霸占,不好。目前為人所熟悉的女海賊,似乎是香港影劇中的19世紀初鄭一嫂,她與廣東新會的張保仔有關係,張保仔的興起,根據文獻《靖海氛記》記載:
遇鄭一遊船至江門劫掠,保遂為所擄。鄭一見之,甚悅,令給事左右。
保聰慧,有口辨,且年少色美,鄭一嬖之,未幾陞為頭目。
故事與鄭芝龍「姣好色媚、愛之者非一商」而被海賊老大看上,終能出頭天有類似。鄭一嫂或許真的講粵語,照理說閩南語系既然男性賊眾,應該也不乏女海賊才合理。目前我所知道的,有兩例,一是徐芳烈《浙東紀略》言1674(清康熙十三)年,有(文字經引用校正):
阮姑娘,閩人,乃係婺婦,性最兇殘,亦帶水師寇吾營。此婦威猛莫倫,舉步如飛,遇夜恐人行刺,獨宿桅斗之上。水戰時本婦輒為先鋒……
婺婦通常是指寡婦,寡婦阮姓女海賊生性凶殘,我建議讀者有時不要只看字面,海上船隻風險大,安危常視船長能否果斷,也許果斷的快準狠,日久易被解釋為生性凶殘。俗語說「較狠海洋(比海盜還狠)」,多少在講海上冒險人的必須果斷的性格。阮寡婦海戰率船衝鋒陷陣,夜間睡在船桅頂端的桅斗上,這種鏡頭應該引人注目吧。
另一例是蔡牽老婆,她是泉人奴婢,勇而有謀,為其眾所服。文獻說她「寇劫海上,不殺商民,其黨獲婦女不敢犯者,婦之謀也」。1804年,蔡牽老婆甚至爬上船桅頭,親自向敵船拋擲火罐;「太守發大砲擊之,中賊婦胸乳迸□,北竄,創劇而斃」(註4)。
怎樣,這一幕戲劇張力大不大?我願讀者在閱讀本書,以及觀賞名演員們演劇後,也許可把1624年的劇情,拉長拉遠,再創文學或歷史有意義之作品。
翁佳音,彰化二水人。現為中央研究院臺灣史研究所兼任研究員、國立政治大學臺灣史研究所、國立師範大學臺灣史研究所等多所大學兼任教授。專長16至18世紀臺灣史、東亞史,史學理論、歷史民俗學。著有《近代初期臺灣的海與事》、《荷蘭時代:臺灣史研究的連續性問題》、《大臺北古地圖考釋》等。 |
1 一名國姓爺忠義傳。
2 張夑,《東西洋考》卷六外紀考。
3 《清一統志臺灣府》。
4 謝金鑾,《續修臺灣縣志》。
本文收錄於《1624》劇本書中,印刻文學2月出版